
張大千像(溥心畬題詩)
一個高士頭戴斗笠,腳蹬木屐,肩披長袍,右手拄杖,左手拈須,踉踉蹌蹌行走在雨中。這是張大千(一八九九——一九八三)筆下的《東坡居士笠屐圖》(吉林省博物院藏)中的蘇東坡形象。在這幅作于一九四一年的人物畫佳構(gòu)中,張大千題識曰:“東坡笠屐圖,仿元人任子明筆。辛巳六月朔一日,敦煌莫高窟作,蜀郡張大千爰”,鈐白文方印“張爰之印”和朱文方印“大千”。據(jù)此可知其乃仿自元代畫家任仁發(fā)(一二五四——一三二七)的同名畫作。在該畫中,除張氏自題外,尚有時人傅增湘(一八七二——一九五〇)和張朝墉(一八六〇——一九四二)題跋。傅增湘題曰:“余舊藏元僧寫坡公象,顴隆面削,宛若癯仙。茲大千撫本,乃爾廣頰豐,意公自海南得佛印書后,悟得喪齊生死,心與造化游,故爾心閑體逸如是耶!今披此圖,可想見別黎子云家,風(fēng)雨歸途,野服蕭然,婦孺追隨,邑犬群吠之狀也,辛巳新秋,沅叔傅增湘書于藏園之石齋”,鈐朱文長方印“雙鑒樓”、朱文方印“傅增湘”和白文方印“癸卯館元”。張朝墉題曰:“心香一瓣散馥芬,不用海南蘭麝薰。升階自集鄉(xiāng)人群,冠斂雜沓會風(fēng)云。時事催肝筆硯焚,碧血成暈苔生紋。岷江浩渺萬派分,哪得和氣含氤氳。暮頤山頭長髯君,蕓窗早歲窺皇墳。萬斛源泉發(fā)高文,下視百家如蠛蚊。黃惠遷謫奚足云,繡寰畫袁銘殊勛。我欲筆陣掃千軍,老拙不學(xué)兼不勤。燕市酒薄難為醺,胡不歸去躬耕耘。萬里何嘗異鄉(xiāng)枌,肴核羅列旌旗分。迎神一曲聲凄焄,去天尺五公應(yīng)聞。張朝墉”,鈐白文長方印“白翔”。兩人題跋,均從不同視角解讀“蘇東坡笠屐圖”的淵源、形象與文化寓意,而張大千此畫則是對這一主題的圖繪解構(gòu)。從其畫法看,此時正是其在敦煌莫高窟時期,故畫工精細(xì)工整,賦色雅妍,乃其早期人物畫的精品力作。

張大千 東坡居士笠屐圖 58cm×110.5cm 吉林省博物院藏
無獨有偶,同樣題材甚至同樣構(gòu)圖的蘇東坡形象也出現(xiàn)在張大千作于一九四七年的《東坡笠屐圖》(四川博物院藏)中。與前作不同的是,前者為工筆重彩,乃張氏在敦煌莫高窟臨摹壁畫期間所作,故在其畫中潛移默化中已融入敦煌壁畫的風(fēng)格;后者則純?yōu)榘酌璁嫹?,且人物之神態(tài)和衣紋與前作略有不同。此畫張大千題識曰:“谷聲道兄屬寫東坡先生笠屐圖,丁亥冬大千張爰”,鈐白文方印“張爰之印”和朱文方印“大千居士”。“谷聲道兄”即嚴(yán)式誨(一八九〇——一九七六),字谷聲,又作榖孫,陜西渭南人,客居四川成都,為現(xiàn)代有名的藏書家,民國時期文人學(xué)士如廖季平、宋育仁、張森楷、王樹楠、章士釗、張大千、于右任、蒙文通等常至其家中閱書。一九四九年后,將其家藏三十萬卷書捐諸公庫,后為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,著有《賁園書庫目錄輯略》。

張大千 東坡笠屐圖 37cm×119cm 天津博物館藏
有趣的是,該畫也有時人謝無量(一八八四——一九六四)、林思進(jìn)(一八七四——一九五三)及嚴(yán)式誨題跋。謝無量題曰:“已笑孟郊同小鲙,還嗤杜牧是粗才。世皆欲殺狂猶遜,死任人埋氣始恢。陽羨區(qū)區(qū)田宅計,海南瑣瑣室家哀。時宜不合君休校,七百年來有壽杯。舊作東坡生日詩,移題于此,谷聲老弟法家正之,丁亥嘉平,無量”,鈐白文方印“無量”。林思進(jìn)題曰:“老輩風(fēng)流近不存,招魂誰說海南村。板橋舊夢螺園影,臘雪梅花清夜樽。后蜀平生空黨禍,文章終古在蘇門。鄉(xiāng)邦人物如今少,猶喜諸君為一論。東坡生日,愛園社集,予以事未往,諸君皆有詩,聊和一章,清寂翁”,鈐白文方印“林思進(jìn)”。嚴(yán)式誨題曰:“漢廷狡獪歲星,謫仙磊落驚長庚。哲人從古不世出,天童半降由神靈。眉山爽挹岷峨秀,輪圍盤郁生豪□。慶歷文章蓋百代,豈從孟博矜澄清。命宮未許磨蝎害,自有風(fēng)議摧雷霆。主朝儼然節(jié)不奪,要與群小相搘撐。世變翻騰云乾謫,捘荒白酋儋可行。老臣孤忠信耿耿,非是欲高千載名。人心古今有公道,笠屐瞻仰猶崢嶸。蜀才冠冕推西漢,楊王嚴(yán)馬皆典型。子昂起變唐風(fēng)雅,太白詩歌宏帝京。有宋一代公崛起,驊騮開道誰敢爭。歐陽且讓出頭地,紛紛余子誠枯塋。我今奉觸為公壽,□星堂里恍陶情。臘雪梅花照杯斝,紫衣玉笛思平生。洗馬池光如鏡平,風(fēng)流舊事張錦城。公歸來兮祝吾黨,何必買田陽羨方可耕。甲申臘月十九日,嚴(yán)式誨題于賁園”,鈐朱文方印“渭南嚴(yán)氏”和白文方印“嚴(yán)式誨印”。該畫的作者及受畫人、題畫者都是同一個交游圈的至交,他們的藝術(shù)活動區(qū)域大致在成都一帶,時間在二十世紀(jì)四十年代后期。作為一個藏書家和出版家,嚴(yán)式誨與其時大多數(shù)文人雅士都有交往,林思進(jìn)還專門為其撰寫了《賁園書庫記》,并為其刊刻的《音韻學(xué)叢書》題寫書名。張大千以《東坡笠屐圖》為其作畫,顯然也有文人雅好之意,而此圖亦是張大千當(dāng)時與川中文人交游的明證。

張大千 東坡笠屐圖 81cm×110.5cm 四川省博物院藏
而在該構(gòu)圖的系列作品中,張大千尚有另一件《東坡笠屐圖》(藏地不詳)。該圖所繪亦為蘇東坡戴笠著屐、右手拄杖、左手捻指,但神態(tài)與服飾顏色與前作略有不同。蘇東坡神態(tài)安閑,鎮(zhèn)定自若,與前作的形色匆匆形成對比,而服飾中的衣帶則為藍(lán)色,與前作的深褐色有所差異。張大千在其上題識曰:“借來雨具作春游,惹得妻兒笑不休。自是平生無長物,略同坡老在儋州。雨中借具出游,戲拈此詩,已而作坡仙笠屐圖,遂書其上爰”,鈐白文方印“張爰私印”和“大千富昌大吉”。從詩意可知,此畫既是寫先賢蘇軾,更是張大千的自況。

張大千 東坡笠屐圖
“東坡笠屐圖”是中國傳統(tǒng)人物畫的一個繪畫母題,歷代文獻(xiàn)的記載及其畫跡的流播都顯示其經(jīng)久不衰的文化魅力。蘇軾好友、人物畫家李公麟(一〇四九——一一〇六)是目前所知最早將這一傳奇故事寫入畫中者。他在《東坡笠屐圖》中題道:“先生在儋,訪諸梨不遇。暴雨大作,假農(nóng)人箬笠木屐而歸。市人爭相視之,先生自得幽野之趣。”從后人摹寫的李公麟此畫中,可知其不止創(chuàng)作過一件同題材作品。現(xiàn)存的明人朱之蕃(?——一六二四)的《東坡笠屐圖》(廣東省博物館藏)就是臨摹自李公麟作品,詩堂有梁啟超(一八七三——一九二九)題跋:“朱蘭嵎臨李龍眠所畫東坡先生笠屐像,曾藏翁氏蘇齋,今歸飲冰室,乙丑正月,梁啟超”,而朱之蕃在畫中所錄李公麟題識則與前述李氏作品迥然有別:“東坡一日謁黎子云,途中值雨,乃于農(nóng)家假篛笠木屐,戴履而歸,婦人小兒相隨爭笑,邑犬吠,東坡謂曰:笑所怪也,吠所怪也。右李伯時寫像,上有此數(shù)語題識。偶然瑣事,率爾片言。粉墨載之,未播人間。與巧顯融,寧直迍邅。人中之龍,仙中之仙。景止高風(fēng),有托而傳。萬歷己未四月四日朱之蕃臨并志以贊”,據(jù)此可知,在北宋時期便有同題兩作(或多作)的現(xiàn)象。

明 朱之蕃 東坡笠屐圖 29cm×92cm 廣東省博物館藏

明 孫克弘 東坡先生笠屐圖
蘇東坡的這一故事發(fā)生在海南的儋州,其時他被流芳至此,雖生活艱辛,卻仍然能泰然處之。該故事便是其逍遙世外、達(dá)觀自在的人生信條的體現(xiàn)。在南宋時期,周紫芝在其《太倉稊米集》中更有詳細(xì)記載:“東坡老人居儋耳,嘗獨游城北,過溪,觀閔客草舍,偶得一蒻笠,戴歸。婦女小兒皆笑,邑犬皆吠,吠所怪也。六月六日,惡熱如墜甑中,散發(fā),南軒偶誦其語,忽大風(fēng)自北來,驟雨彌刻。詩:‘持節(jié)休夸海上蘇,前身便是牧羊奴。應(yīng)嫌朱紱當(dāng)年夢,故作黃冠一笑娛。遺跡與公歸物外,清風(fēng)為我襲庭隅。憑誰喚起王摩詰,畫作東坡戴笠圖。’”因而自宋代以來,關(guān)于這一繪畫主題的創(chuàng)作就長盛不衰,其構(gòu)圖及意境大多相互沿襲,綿延至今。之后歷代創(chuàng)作這一題材的畫家,大多就是以李公麟本為藍(lán)本,從元代的趙孟堅、趙孟頫、任仁發(fā)、錢選,明代的唐寅、仇英、尤求、曾鯨、張宏、朱之蕃、陳繼儒、孫克宏,清代的費(fèi)以耕、黃慎、李鱓、華巖、余集、居廉、張廷濟(jì)及近現(xiàn)代的陸恢、王一亭、張大千、程十發(fā)、馮超然、劉旦宅等都有過創(chuàng)作“東坡笠屐”的經(jīng)歷。在現(xiàn)存的明代“吳門畫派”畫家唐寅(一四七〇——一五二四)的《東坡先生笠屐圖》拓本中,唐寅也有這樣的記載:“東坡在儋耳,自喜無人識。往來野人家,談笑便終日。一日忽遇雨,戴笠仍著屐,逶迤還至家,妻兒笑滿室。歆哉古之人,光霽滿胸臆,圖形寄瞻仰,萬世誰可及。”有意思的是,唐寅的原畫現(xiàn)在已失傳,僅留下碑拓,但在張大千的作品中,卻有一件《東坡笠屐圖》(天津博物館藏)是仿自唐寅此畫的。畫中原文照錄了唐寅題詩(詩中“至家”,在張氏題識中為“到家”),連唐寅的署款也照錄:“吳郡唐寅畫并題”,張大千則自署曰:“漢安后學(xué)張爰撫于大風(fēng)堂下”,鈐白文長方印“兩到黃山絕頂人”、白文方印“大風(fēng)堂”“大千大利”和朱文方印“張爰”。從其畫圖與構(gòu)思看,該畫所寫蘇東坡與前述兩作又有不同,蘇東坡以布衣裝束,頭戴斗笠,雙手捻著長袍,腳著木屐,踉踉蹌蹌向前行走,畫上并無任何襯景。其人物的賦色與神態(tài)則與前作中設(shè)色一畫較為接近。畫上模仿的唐寅書法,與唐氏有異曲同工之處,顯示其傳移模寫的高超技巧。畫上另有傅增湘題跋:“海南文字雄千古,時相空教忌子瞻。笠屐風(fēng)流誰寫出,眉公而后屬張髯。戊寅首夏,江安后學(xué)傅增湘拜題”,鈐白文方印“增湘”和朱文方印“藏園”。這里所說的“眉公”,即晚明的陳繼儒(一五五八——一六三九),所繪的《東坡笠屐圖》雖然現(xiàn)在未見行世,但在四川眉山三蘇祠博物館所藏的陳繼儒刊刻的《晚香堂蘇帖》中,便有一件《蘇學(xué)士東坡像》,所繪為蘇東坡戴笠拄杖,腳著木屐作行走狀,實則就是《東坡笠屐圖》。該畫左下側(cè)署款“漢陽守孫克弘”,孫克弘(一五三二——一六一一)是比陳繼儒略早的晚明畫家。未知傅增湘所言陳繼儒《東坡笠屐圖》是指其所繪,還是指其刊刻,但無論哪種情況,他將張大千與其相提并論,稱張氏與其前后呼應(yīng),足見張氏在這一主題創(chuàng)作的重要性。

張大千 自畫像 廣東省博物館藏
在現(xiàn)存的張大千繪畫中,除其自畫像外,東坡形象可稱得上是其最為鐘愛的人物畫題材。在《東坡笠屐圖》之外,張大千尚有《西園雅集圖》屏(四川博物院藏)、《西園雅集圖》(天津博物館藏)、《東坡居士行吟圖》(紙本設(shè)色,八十八點五乘以三十三厘米,載張進(jìn)先編《走進(jìn)世界的張大千》,四川美術(shù)出版社,二〇一二年)、《東坡居士吟望圖》(吉林博物院藏)、《坡公偃松圖》(吉林博物院藏)、《青綠山水圖》(有蘇東坡形象,天津博物館藏)、《赤壁圖》軸(紙本設(shè)色,載《張大千畫集》,上海人民美術(shù)出版社,一九九五年)、《赤壁后游圖》(四川博物院藏)、《赤壁后游圖》(沈陽故宮博物院藏)、《坡仙赤壁圖》(臺北歷史博物館藏)諸作行世,畫中都是以蘇東坡為原型,將其不同造型、不同歷史形象與傳說栩栩如生地刻劃于紙素。這不僅因蘇東坡為其鄉(xiāng)賢,更重要的是蘇東坡超然、灑脫的性格與張大千本人有暗合之處,兩人有遙遙相挈于千載之感,故張大千常常不吝筆墨,在不同時期為這位遠(yuǎn)古的鄉(xiāng)友傳神寫照。正如張大千為蘇東坡所作的《滿江紅》詞曰:“千古風(fēng)流,誰得似髯蘇赤壁。長相望,游情良夜,風(fēng)清月白。綠螘新醅魚出網(wǎng),黃泥舊坂霜芟葉,破寂寥,人影答行歌,相從客。波聲起,岸千尺。寒水落,危巖出。曾幾時重到,江山盡識。杖舄已驚棲鶻夢,嘯歌欲動馮夷宅。有羽衣,歸去揖臨皋,逢疇昔”,其情感已經(jīng)深入骨髓。與其說這是張大千寫隔代知音蘇東坡,毋寧說是張大千自我形象的拓展,更是其樂此不疲寫自畫像的延伸。只是這種自畫像已然超越了形象本身,在超然與頓悟中,張大千在蘇東坡笠屐形象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。因而從這個角度來審視這些不乏程式化的張大千系列《東坡笠屐圖》,其畫中的意蘊(yùn)也就不難解讀了。
(本文作者系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)
(期刊責(zé)編:李文婷)
(網(wǎng)站責(zé)編:簡 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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